弦歌吟唱中的温度与敬意

为什么我们现在仍要读古典诗歌?我服膺批评家黄德海的解释:“在古典诗里,有一些干净明亮的东西,可以洗清我们内心的黑暗。”使古典诗歌中那些尘封的“肯定的光芒”重新在今天涌现,使其“不远于人”,以本真的经验进入现代生命的审美实践中,是我们面对古典时所不得不解决的问题。当代民谣音乐的一个重要但却容易被人忽视的分支就是以旋律、节奏和声音重新吟唱古典诗歌,使其凭籍声音进入现代生活世界。诸如周云蓬的《杜甫三章》《关山月》、野孩子的《敕勒川》、李建傧的《蒹葭》《阿干之歌》、燕池的《将进酒》《渡歌》都是其中的优秀之作。相较其他人的偶尔为之,李建傧对古典诗歌的兴趣、涵泳与吟诵在近年来的音乐创作中一以贯之。而他的新专辑《鼓钟将将》则是纯粹的古诗吟咏,集中呈现了其近期的音乐创作与实践。

在古代,诗乐舞一体,“诗言其志,歌咏其声,舞动其容,三者本于心,然后乐器从之。”古诗句句可弦歌,吟咏是古人以声音呈现、补充诗歌意义的行为,也是理解诗、传播诗的有效途径。现在,应该区分把古典诗歌“当作诗歌吟咏”和“把古诗当作歌唱”。后者只是将其当作较为古雅的歌词,容易沦为古人所说的“绝代佳人唱《莲花落》”之窘境。前者是了解诗产生的历史语境,探讨其平仄、乐律,被弦而歌,力求用声音呈现音韵之美以及对诗句的理解,还原沉淀在文字中的幽深情志。李建傧的《鼓钟将将》正是探索如何在今天把古典诗歌“当作诗歌吟咏”,以研究的严谨姿态进行的充满温情与敬意的尝试。

首先,诗歌的选取方面匠心独具。有人们耳熟能详的诗作,如杜甫的《旅夜书怀》《月夜忆舍弟》,李商隐的《锦瑟》《无题》等,因羁旅行役而感怀身世,因战乱飘泊故思恋故乡,以及对往昔的追忆等主题,都是“能言人同有之情也”的作品,涉及的是古今人人同有而不能言之情。也有关于季节、节气的诗作,如赵友直的《立夏》、杜甫的《冬至》、白居易《村居苦寒》与陆游的《大雪》等一般人们并不熟悉的作品,将古人对逝者如斯的时间之重视与对生活之诚恳悲悯呈现给我们。当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快时,吟唱这些诗作不啻一种唤醒,试图让它慢一点。专辑名《鼓钟将将》来自《诗经·小雅·鼓鈡》,此篇清代的方玉润解释为“极为叹美周乐之盛”,认为是以志思慕君子之作。吟咏作品的选择不仅是某种审美观念的作用,更关键的是这选择昭示了何种文字千载之后仍打动、穿过我们,以及背后潜藏的某种想藉此唤醒现实、理解自身、成为自己的情怀与追求。

其次,编曲质朴,不喧宾夺主。乐器以吉他为主,但又别出心裁地运用埙这一古老乐器,现代与传统熔于一炉。在《鼓鈡》中,四言的庄重严肃与埙之辽远苍凉相合,拙中有深意。而在《旅夜书怀》中,稚嫩的童音吟诵与厚重的成人吟唱相叠,将老杜诗作哀而不伤,凄苦中有生气的幽微情志表现得意趣横生,深曲委婉。

当然,《鼓钟将将》这个以古诗吟咏为形式的专辑,注定是“难听”的,因为对现代听众而言,它是有难度的声音。但对吟唱者而言,这难度是“能知”之后必然指向的“能行”与率性而已。如何将那些千百年前曾鲜活而现在已被案头化、沉淀为化石的古典文本,用声音和节奏重新激活,为现代生活提供安顿抚慰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分类:马齿民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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