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va Heart冯海宁:从摇滚女战士到孩子的妈妈
采访 文 | 易小婉
接受我们采访时,冯海宁的膝盖手术已有五周,伤口还在愈合。她卷起裤腿,给我看她打着石膏的右腿,那次摔伤实在惨烈,“半月板的根全都给拖下来了。”
在《乐队的夏天》第三季的一场比赛中,作为Nova Heart乐队主唱的冯海宁,在舞台上"疯"过了头,在忘我地舞蹈时摔断了韧带。倒在台上那一刹那,她听到"啪"的一声,像鸡脆骨掰成两半的声音。她察觉不对,试图站起来,却发现自己起不来。"应该问题比较大",她感觉不妙,但仍然拿起话筒,想唱几句来填补空白。即兴哼唱了两三个音后,按计划应该配合灯光走位,去另一个位置。躺在舞台上的冯海宁,索性从地上滚了过去,最后靠腰腹力量,将自己撑起来,唱完了最后一句歌词。
一次音乐表演,为什么要如此疯狂起舞,甚至赔上膝盖?恐怕冯海宁自己都回答不出来。但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舞台上"疯",也不是第一次出事。2010年北京草莓音乐节,她从舞台上跳下来摔断了腿,第二天坐着轮椅继续演。2015年苏州太湖迷笛音乐节下雨,她让观众把雨伞扔了,跟她一起跳进泥坑……但和以往不同,这一次她已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。
一路走来,冯海宁当过电台主持人、开过公司,也演过孟京辉的话剧,前前后后建过三支乐队。在采访中,“好玩”是她常提的字眼,我希望她用一句话做自我评价。她却说,“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酷,我也不是一个很酷的人。”
在最新播出的乐夏3表演中,冯海宁一改先前在舞台上的张扬、热烈,身着白裙,安静地唱了一首写给儿子的歌。她要让所有观众知道,除了乐队主唱,她更是一位骄傲的妈妈。
在乐夏改编赛的这次摔倒,其实是旧伤加新伤,只能重接韧带,半月板部分被切除。冯海宁摔倒时,同在舞台上的贝斯手博譞心里一惊。他用余光发现,冯海宁的脚不太对劲,肯定出了状况,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次演出受伤。
这次改编赛,Nova Heart选择的是《一千个伤心的理由》。对他们来说,这首歌比较新,时间也挺紧张。最早他们选的是张学友的《情书》。开始编曲时,怎么尝试都不对,因为《情书》最重要的是歌词,原版的编曲也是突出了歌词。"如果我们在编曲上做出一个新东西,用音乐覆盖歌词,就会把这首歌最大的优势给隐灭掉。"考虑再三,他们放弃了这歌,改成了《一千个伤心的理由》。
在《乐队的夏天》的舞台上,人们最后看到了Nova Heart的改编版本。他们将一首流行情歌改成迷幻电子曲风,加入了西塔琴电吉他、人声模拟合成器、七十年代的电子琴音色。有网友将其评价为"赛博朋克世界90年代怀旧歌曲remix版"。舞台一侧放了一台手机直播间常见的环形灯,演出开场,冯海宁走过去打开灯,开始表演。在电子音色烘托的声浪中,表演进入高潮,她开始起舞,几个旋转后,就势摔倒在台上。
《音乐先声》创始人范志辉在现场观看了这场表演。冯海宁倒地后,他留意到她动作有些迟缓,但在他看来,整场表演的质量并未受到影响,舞蹈和嗓音处理得都很完美,这个意外的倒地甚至更契合歌曲的表达。"他们把《一千个伤心的理由》的意向改成了'一千个坚强的理由',表演中的意外,就像是对抗伤心的具象化。受伤的表情、痛苦的挣扎、扭曲的身体,再到最后的起身站立,可以说跟主题融为一体。你分不清哪些是表演,哪些是真实。"
当了解到冯海宁在表演中膝盖受伤,一些资深乐迷会有昨日重现之感。2010年北京草莓音乐节,她从舞台上跳下来,摔断了腿,随即被送往医院,第二天坐着轮椅继续演。
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2015年苏州太湖迷笛音乐节,B站上至今还有当时演出的完整影像——冯海宁把全身都涂满污泥。在雨雾中放声高歌的的她,让台下观众把雨伞都扔了,大家一起跳进泥坑。她不管不顾地甩头、甩话筒,双手用力击打着自己的身体。舞台上下变成一场行为艺术的狂欢。乐迷们在泥地里蹦跳,一些人捧起泥浆往自己或伙伴身上浇灌,有人索性躺在泥坑里变成"泥人"。男孩女孩们浑身抹满了泥,他们一会儿手牵着手转着圈跳舞,一会儿排成一列,冲向还没有沾上泥的人群。最后一首歌唱完,冯海宁走下舞台,跃过栏杆,进入泥人的海洋。等她再次走上台,已是全身泥浆。回忆起那场演出,冯海宁形容,"就像有人在我们的演出中突然点了一个火,所有人围着篝火在那跳舞"。
乐迷小粉看过很多次Nova Heart的演出,她喜欢冯海宁在台上那种极致的忘我,忘掉自己漂不漂亮,动作好不好看,只在意如何在舞台上表达音乐。她觉得这样的人很有魅力。她说,如果15年那次迷笛她在现场的话,肯定会跳进泥坑里,跟大家一起玩儿。"因为从那一刻开始,这个行为已经跟这个演出融为一体了。摇滚现场最迷人的地方,不仅是舞台上的呈现,还有舞台上的乐手跟下面的观众的互动。"小粉说,当冯海宁尽兴地表演时,观众全都被她带入一个全新的状态,其实也是在跟她共创一个表演。
为什么会有如此忘情而自我的表演?每次听到这个问题,冯海宁都会回忆起上学时排歌舞剧的经历。因为动作不太标准,四肢控制得不够完美,她总是拿不到主角,老被老师骂。这位严厉的老师甚至会因她彩排迟到而当场把她的角色换下。但在老师退休告别会上,这位老师说过一段让她难以忘怀的话: “你演得特别野,特别不标准。但你千万不要放弃,这是你最大的天赋,你千万不要标准。”
这番话给她带来和此前不一样的自我认知:做真实的自我是一项天赋,人生没必要保持标准。这种自信贯穿于冯海宁之后的工作和生活。每次看到别人的精彩演出,即便她觉得自己可能达不到同样水准,她也会去尝试。即便做得不像,但模仿就是一种成长,她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风格。
冯海宁从小在美国德州长大,大学读的是经济管理,毕业于美国南加州大学。在几次采访中,她都曾讲过911事件对她的人生选择的影响。
2001年9月11日早晨,在洛杉矶的住处,她被室友叫醒,在电视上看到纽约世贸大楼被撞的直播画面,她吓坏了。冯海宁曾在纽约世贸大楼里实习,大学毕业后,她的目标一度是爬上这楼的顶端——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摩根士丹利。她的小姨就在世贸大楼上班,那天早上因为迟到而幸运躲过一劫。
那天之后,冯海宁下决心要离开金融业,投身娱乐产业。有一段时间,她同时在几个地方免费打工。有一份工作是在经纪公司做内部快递员,给经纪人、明星递剧本。她接触过莱昂纳多·迪卡普里奥,曾出演电影《低俗小说》的演员、制片人塞缪尔·L·杰克逊等人。在电影工业里,向上爬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冯海宁形容,那几年基本就是从一份特傻的工作到下一份傻工作。她逐渐从送剧本的变成前台接电话的,再变成艺人助理的助理。
当时的冯海宁,没想过会跟摇滚乐沾上关系。她从小学的是美声,大学时期在合唱团唱的是阿卡贝拉。她想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经纪人。做幕后虽然没有太多施展空间,但她就喜欢这个行业。只要能在娱乐业待着,干什么都行。
2002年回国后,冯海宁开办了一个广播节目《落日大道》。没钱找人,她就自己编了一个片头。"You Are Listening Sunset Boulevard"。一句歌词,一段旋律,一台设备,剪辑也是自己做的,用台里播音员用的录音软件,把音轨一层一层往上叠,就这样做出来了。做完发给台长,台长听都没听,只问,几秒?5秒。过。
这5秒钟的片头音乐,也是冯海宁音乐创作的开始。
在新世纪的头几年,冯海宁逐渐进入北京的乐队圈子。她给一些乐队拍过MTV,看过很多演出,也在鼓楼学过吉他。从最开始的“ziyo乐队”,到后来的“宠物同谋”乐队,但因为生活和思想的分歧,后来乐队成员都分开了。在自己写歌的过程中,她也跟一些制作人学了很多技术。
2009年,刚退出刺猬乐队的博譞,在一场音乐节的后台碰到冯海宁。那时冯海宁正好在找乐手,就给他发了几首歌,问他感不感兴趣一起做。他们其实已经认识好几年,聊得不错,性格也合得来。冯海宁觉得,博譞贝斯弹得好,人又很好接触。
拿到demo,博譞觉得挺好听,但并不确定能把它操作好。冯海宁的歌偏电子,他当时玩的大多数不是这种风格。冯海宁呛他,怎么这么没信心?两人就这么达成共识,很快便出去演出了。
2012年,当时还是刺猬乐队鼓手的石璐,看了Nova Heart的EP首发演出,觉得这支乐队太棒了,舞台设置很别致,音乐和舞台表现的冲击力都很强。令她印象很深的是,冯海宁把一块大布蒙在头上,舞台没有面光只有反射光,她的形象特别高大,像是一个伟人,一个女皇。石璐觉得,这个女孩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身体在唱歌,所有东西都是灵动的。两个月后,在博譞的推荐下,石璐加入Nova Heart。
Nova Heart从诞生之初便将触角伸向国外。当时有媒体形容他们是"中国第一支最具希望打开国际市场的乐队"。几年时间里,他们几乎把全球各地的音乐节演了个遍。美国的SXSW、德国的Wassermuzik、法国的MAMA、冰岛的Ainvaves……
在海外,Nova Heart获得了很高的评价。《滚石》编辑David Fricki认为,他们在冰岛的演出是那届音乐节里最好的。纽约东村电台称赞,Nova Heart是中国最令人激动的声音。2014年12月,乐队推出同名首张专辑,《滚石》德国版将之列为当期首推专辑,并称冯海宁的声音“从70年代的纽约传递至今日的北京,是世界末日版的Debbie Harry(70年代新浪潮时期朋克乐队Blondie的主唱)”。
海外演出的经历也影响着他们的音乐理念。2013年,Nova Heart去非洲留尼汪岛参加Sakifo音乐节。这里位于印度洋的边缘,每年6月有长达三天密集的国际音乐组合演出,每场都有数千名观众。舞台在海滩上,脚下就是海。令Nova Heart意外的是,除了他们,其他乐队全都是世界音乐,非洲的、欧洲的、印度的,玩的都是民族乐器。岛与海的自然环境、世界各地的音乐风格、顶级的舞台设备,冲刷着他们的大脑与心灵。
演出结束,所有乐队会在住的酒店互相串门,今天到印度老师的"家",明天到非洲老师的"家"。酒店中间有一个泳池,每天晚上,乐手们带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就来了,大家围着泳池玩着乐器。
冯海宁记得,从演出场地坐大巴回酒店时,因为堵车,时间比较长,所有乐队就在车上玩儿起音乐来,琴、效果器、音响、鼓,来自不同国家的艺术家们,用各自的方式来一段,唱的都是各国语言。冯海宁第一次发现,原来不用语言就可以交流音乐。"我突然觉得,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。为什么我们只知道欧美和中国的流行音乐,而不知道其他?这些音乐多有意思啊。"
国外的多次巡演为Nova Heart赢得了很高的声誉。但在国内,电子摇滚依然是一个很小众的门类。乐评人李源在Nova Heart发第一张EP的时候开始关注到这支乐队。在他印象中,当时中国玩电子摇滚的人不多,可能因为技术和意识门槛都很高。"第一耳朵听上去,Nova Heart不像是北京本地乐队能玩出来的声音。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喜欢躁动不安的声音,无论是兵马司,还是D22、鼓楼MAO,走出来那拨年轻乐队,很少有像Nova Heart 这样成熟而精良的音乐。"
早在2014年,Nova Heart就发表了首张专辑,但此后多年,他们始终没有新作问世。随着队员离队、中年危机,很长一段时间,大家都去干自己的事情。2019年,冯海宁怀孕,一切都停了下来。
今年三月,Nova Heart做了一场回归演出。演出没有公开,来的都是乐队的朋友,前鼓手、离队多年的石璐也来了。演出氛围很好,但时长较短,冯海宁开玩笑说,“太久没出来演,跳不动了”。
《音乐先声》的范志辉受邀观看了这场演出。来之前,他猜想,Nova Heart的风格应该一场密不透风的迷幻电子大赏。当听到冯海宁写给儿子的那首歌,他猝不及防被击中了。鼓和吉他极简而有效,没有令人烦躁的工业压迫感,他很惊喜。看到冯海宁安安静静的在舞台上唱一首温暖的歌,满眼的爱意,范志辉想到自己刚出生十几天的孩子。他发现,当年那么酷、那么疯的摇滚女战士,如今也成了孩子的妈妈,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。
孩子出生的头两年,冯海宁经历过非常崩溃的时候。有一次孩子发高烧,连续三个晚上烧到40度以上,她一个人单打独斗。"我觉得,当一个家长,就永远是在崩溃的边界,没有不崩溃的时候,但是你要协调好自己"。
现在孩子四岁了,喜欢玩僵尸大战。冯海宁回到家,他会把他的平板电脑给她,让她帮他打几局。碰到特别难的关卡,他都会逼着冯海宁玩,他坐在一旁看着。他知道妈妈的工作是乐队主唱,在音乐审美上,他也有自己的偏好,喜欢律动感强的音乐,讨厌《两只老虎》那样的儿歌。一次去幼儿园试课,老师带所有小朋友一起唱一首儿歌。老师说,"举起你们的双手,这样拍"。他突然站起来说,妈妈,我们走。"为什么?""我不喜欢这儿,可以吗?"出门后,他跟冯海宁说,那歌"真难听"。说到这个小故事,冯海宁咧嘴笑了。
过去,乐队曾是冯海宁的一个栖息地,音乐让她表达自我。但很长一段时间,这个空间关闭了。生孩子前后那几年,是她情绪最差的时期,她患上了抑郁症。博譞知道这些,但他也没什么处理经验,他能做的,就是出去聚会时不喝酒,互相留个空间。这是乐队成员间的默契。
做了母亲之后,冯海宁学会了事情的轻重缓急。排第一的是孩子,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况排第二,创意和乐队排第三,"如果不把自己排第二的话,第三我也做不好啊"。博譞则发现了当妈妈以后的冯海宁的许多变化,"做事情更有逻辑了,一二三排得特清楚,而且她可以同时想好几件事情。"
在乐夏表演的这首《I Need You》,跟Nova Heart其他的歌很不一样。博譞说,风格不是什么问题,“并不是说我们必须要以电子或摇滚的方式来表达。”
乐队成立十二年,他们有过到处巡演的经历。白天出发,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,下午到现场调音,晚上演完回酒店睡觉,偶尔还得陪主办方喝点酒,第二天早上再次出发。这些所谓的摇滚生活,过了很多年。现在他们不想重复这样的日子。冯海宁说,"其实好多人觉得巨好玩,但是时间长了,这也就是一份工作"。对于现在的冯海宁来说,酷不酷没那么重要了。在录制现场,谈到《I Need You》的创作过程,她哽咽流泪,不羞于流露出柔软的一面。
《乐队的夏天3》之后,乐队有机会接更多的演出。"演100场200场都有可能,但是我们也可以选择不演。跟任何职业一样,你可以当一个加班的爸爸/妈妈,也可以当一个该下班就下班,去陪孩子的父母。"
做自己和做母亲,两种角色偶尔会冲突,冯海宁觉得,这会是一生纠结的事,但她很快释然,"我们没法像很多年轻人一样,他们没那么大压力。我们的生活阶段毕竟不一样了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