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照片里,是安娜和张玮玮们最闪亮的青春
张玮玮说,聚会上,诺一唱起了很多他们的歌,他特别惊讶,“完全想象不出来一个那样的小孩,嘴里唱出《眼望着北方》,简直太神奇了。他为什么会唱那些歌,你就能想到安娜抱着诺一,哄诺一睡觉的时候给他唱着那些歌。”
文 | 杨璐
编辑 | 金石
安娜伊思•马田,很多人知道她,是作为演员刘烨的妻子,诺一和霓娜的妈妈。很多人不知道,作为摄影师的安娜,也是中国民谣的见证者。张玮玮、郭龙、小河、万晓利、周云蓬、马木尔……当他们蛰伏在北京的地下小酒吧里歌唱时,安娜就用相机记录下了他们的故事。
最近,安娜重新整理了这些拍摄自2002年到2005年间的照片,并在北京将它们展出。她为这次展览取名“Warm-up”,于安娜而言,这也正是她在中国的“热身”时段。在这段时光中,她渐渐熟悉中国、了解中国,找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和朋友。她也因此决定留在中国,因为,“年轻的时候,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家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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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河酒吧”的大门紧闭,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门口穿过——这是整个影展的第一张照片,也是安娜与这些中国民谣音乐人缘分的开始。
河酒吧,2002年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2001年,22岁的安娜从法国交换到中国留学,那个夏天,她第一次来到了“河酒吧”。当时,野孩子乐队正在台上演出,张玮玮戴着贝雷帽,拉着手风琴,这让安娜觉得亲切,因为,“贝雷帽是法国人常有的打扮,手风琴也是欧洲的传统乐器”,更打动她的还是音乐,“曲调既不流行,也不上口,却是无可挑剔的好。”
张玮玮也在那一天记住了安娜,因为他们演出中,安娜上台打了一会儿手鼓,“那会儿很少见女孩子会打手鼓,再加上安娜是犹太人,长相也偏东方一些。”
交谈中,安娜得知野孩子乐队的成员都是西北人,为了有个固定的地方,乐队的张佺,小索和杰西一起开了这家酒吧,既做演出场地也做排练室。
安娜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演唱的西北民歌也特别打动她。“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西北音乐人,西北在丝绸之路上,他们的音乐中可能有一些西方的音乐元素。这个是血里边的东西,我感觉是我的DNA认出了一些几千年之前的感受。”
那天晚上,安娜听着张玮玮他们从中国民谣唱到外国民歌,一曲接一曲,一直唱到天亮,还和他们一大群人一起吃了顿热乎乎的早饭,然后各自散去。
对安娜来说,这一切太新鲜了。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北京居然有这样的人存在,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中国年轻人。从那之后,安娜每周都去“河酒吧”,很快就和乐队成员混熟了。
每次去,她都会带上一大堆CD,给张玮玮介绍了很多欧洲的手风琴音乐。那时的安娜中文还不太好,但却特别喜欢解释歌词的意思,各种比划,怎么说都说不明白,经常是一整晚都在说一首歌。
有一次,安娜先哼了一段歌,又解释一大段,一个小时后张玮玮才明白,原来是她喜欢的某个电影里的插曲,又过了一周,安娜直接把电影带来给大家看。
“其实我的音乐审美是受到她一定影响的。”张玮玮说,“像安娜这些外国人,经常是一堆一堆的给我们CD,带来了很多世界各地的音乐,让我们感觉自己和世界是同步的。”
安娜的镜头记录下的张玮玮和郭龙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那段时光令安娜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享受。“他们完全没有把我当做外国人,”安娜说。那时,有人会哼起一些人人熟知的歌,然后全场都跟着唱起来,更多的时候,大家什么也不聊,什么也不唱,放一张专辑,所有人都坐着听,边听边玩,敲桌子,敲门,敲烟灰缸……所有能响的东西全在响。这让安娜觉得,“有这样的人在这里,我就可以留在中国,生活在这里。”
很快,她的交换结束了,只能暂时先回到法国。
离开中国前的那个晚上,安娜是在“河酒吧”度过的。张玮玮记得,那天是2001年7月13日,北京申奥成功,“全北京跟炸了锅似的”。“她回家收拾完东西就来跟我们告别,但一晚上也没有告别,也没有坐下来聊聊你未来怎么样,我们未来怎么样,她在教我们电影《辛德勒名单》片尾的那首犹太歌,《金色的耶路撒冷》,教了一晚上。”
凌晨两点多,安娜离开,张玮玮他们也决定回家,“回家的路上,每一条街都挤满了人,马路上全是车,人们站在汽车顶上举着国旗,在街上狂欢,庆祝申奥成功。我们也特别高兴。他们都在唱国歌,我一路唱的都是刚从安娜那儿学来的《金色的耶路撒冷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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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年之后,安娜得到了一个在中国工作的机会——给法国一家图片社做摄影记者,她又回到了北京。一回来,安娜就去了“河酒吧”,那时的“河酒吧”店面扩大了一倍,但店里还是她熟悉的人。
张玮玮注意到,这次回来,安娜的手里多了一台相机。“我那时没事就去‘河酒吧’待着。这么好的演出都不要演出票,当时都是点一杯喝的,我又不喝酒,所以就完全不花钱,坐在那儿听他们唱歌,拍下他们做音乐的故事。”安娜说。
一开始,安娜只是拍一些排练、演出的照片,但拍着拍着,她觉得“要有一个完整的东西”,从那之后,不管去哪里,做什么,她都一直带着相机,“我去了他们每个人的家,想看看他们家里是什么状态。”
万晓利的家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“张玮玮的家里特别干净,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的。小河也是这样,他家是一个排练室,事情都一二三条列好了,清清楚楚。”安娜对万晓利的家印象很深,“他是带着妻子女儿来北京的,需要养家。他特别特别低调,不多说话,我们没怎么说过话。但他那个时候特别瘦,我感觉作为音乐人真的吃不饱。”
“我的房间特别小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堆乐器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”在张玮玮的印象中,安娜很会收拾,把他的被子卷了卷,堆在床边。大家往那一靠,就变成了一张沙发。
就是在那里,安娜拍下了张玮玮拉手风琴的照片。当时,张玮玮正在练琴,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曲子的情绪里。安娜走进来看到这一幕,按下了快门。
张玮玮最喜欢的一张照片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很长一段时间里,张玮玮都把那张照片用作演出的宣传照。看到那张照片,他就觉得很安静,“如果能让我选择一个样子这辈子永远不变的话,就是照片里的那个样子。”张玮玮说。
那时,安娜和这些还在地下的民谣音乐人几乎整天泡在一起。她听他们唱歌、和他们聊天,给他们拍照,大家彼此熟悉到张玮玮一度觉得安娜的相机是不存在的,“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,就像我一直背着手风琴一样。”
他们也拿安娜当家人。有一次大家一起去长城,有人朝安娜喊“八国联军”,早已习惯了被人盯着看的安娜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,张玮玮不干了,冲了上去,“别这样,干吗呢?”结果被人追着骂了一路。
安娜觉得,这批音乐人和自己很像。他们从外地来到北京,没有固定的工作,总被人称作“北漂”、“盲流”,但也正是和这群人在一起,让安娜在中国第一次有了归属感。“大家一起做饭,一起交谈,就像融入了一个大家庭,一个精神的乌托邦,每一天都是快乐的,新鲜的,充满活力。”
2003年的大年三十,小索组织不回家的朋友聚在“河酒吧”一起过年,安娜也去了,拍下了很多疯狂的瞬间。她本来不太把中国年当回事,但从那次起,她第一次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节日。
那天晚上,大家把酒吧关了,摆了一张大桌子,围着一起吃饭、喝酒、唱歌,一整晚都没有间断。最后大家头顶着头,手搭着肩,围成了一个圈,跟着音乐原地转圈。转一圈,扑通一下栽倒一个人,继续转,扑通一下又栽倒一个。
“我们这么一帮朋友在一起也挺难的。”安娜提议大家一起去三里屯的一个老照相馆拍照留念,“我跟师傅说,我付钱,但是是由我来拍。我先给大家拍了合影,再单独拍照。我先让他们闭眼放松下来拍一张,然后再睁眼拍一张,最后整理到一起,我说这是我们的小家庭。”
2003年春节,安娜在三里屯照相馆为美好药店乐队拍下的合影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那阵子,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我们这辈子都要在一起,老了以后一起到法国找一个小镇,全都搬到那去住……反正就这么些人,谁都喜欢,就一辈子待在一起。”
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。非典来了,北京大街上人心惶惶,那年夏天,“河酒吧”倒闭。
“关门以后我们都乱了,不知道去哪儿,不知道在哪儿做音乐。那段时间,每个人心里都很难受。”安娜说。很快,野孩子乐队解散,张佺去了云南,张玮玮去了新疆,只有小索留在北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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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再聚到一起是2004年,送小索。那一年,34岁的小索因胃癌去世。
送小索的那天,小索的妻子杰西和张佺就都住在了安娜家。大家一起收拾东西,说着要带上小索的吉他和专辑,安娜用相机记录下了那个瞬间。在安娜的记忆里,“小索是一个很低调的人,不怎么说话,说话的时候一定要配一个大笑,说一句乐一句。”
小索(右)在河酒吧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送走小索后,大家办了一场“告别小索”的演出,来了很多人,所有人都特别难受,说话说不了三句就说不下去了。张玮玮和郭龙上台唱《黄河谣》,直接在台上唱哭了。“小索的去世,就像是大家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,突然一下被扯得粉碎,让人清醒无比。”张玮玮说。
安娜一个个把他们叫过来拍照,“心里思念着他,试着拍出他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影子”。但最后洗底片的时候,有一半都没洗出来,安娜常常想,“是不是小索把这些人,这些照片留给自己了?”
“告别小索”演出当天的安娜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“河酒吧”没了,小索走了,大家也散了,大家能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,安娜有空时会跟着张玮玮他们一起去演出。
2004年12月,安娜跟着张玮玮和郭龙去广州演出,演出完从广州坐火车去云南找朋友玩。正好赶上海啸,很多火车都取消了,滞留了很多人。张玮玮和郭龙拉着安娜在人潮里挤来挤去,安娜吓坏了,脸色都变了,但一上车就又高兴了。
列车员问安娜,你是哪个国家的?安娜说,法国的。又问郭龙,你是哪个国家的?郭龙开玩笑说他是日本人。列车员扭过头对张玮玮说,“那你是他们的导游,对吧?”
到了云南,安娜又拉着大家到照相馆拍证件照。这张全部都闭着眼睛,那张全部都睁着眼睛,这张全部都笑,那张全部都不说话……各式各样的,全拍了个遍。这次相聚之后,大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,“都在各自面对自己,面对生活,谁也顾不上谁。”张玮玮说。
2007年,安娜邀请张玮玮他们去她的生日聚会,向他们正式介绍了刘烨,也给刘烨讲起了河酒吧那帮朋友的点点滴滴。
安娜和刘烨结婚那天,正好张玮玮和小河在广州参加一个重要的颁奖礼,一群人商量着怎么办,最后小河拍板,他作为主唱实在走不开,派张玮玮回北京参加婚礼,于是,张玮玮连夜飞回了北京。
婚礼现场,张玮玮和过去“河酒吧”的朋友们一起排练了一首歌,“安娜敬酒敬到我们这桌的时候,我们拿出来藏在桌子底下的手风琴,一起唱那个歌,安娜眼泪汪汪的。”
安娜带刘烨来参观这次的展览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
结婚后,安娜很快怀孕生子,家庭渐渐成了她生活的重心,老朋友们再次四散,回到各自的生活中。
“诺一长大一点后,大家的见面才渐渐多了起来。”张玮玮说,聚会上,诺一唱起了很多他们的歌,他特别惊讶,“完全想象不出来一个那样的小孩,嘴里唱出《眼望着北方》,简直太神奇了。他为什么会唱那些歌,你就能想到安娜抱着诺一,哄诺一睡觉的时候给他唱着那些歌。”
这让张玮玮觉得感动,“我们这一波人,年纪轻轻在一起,后来年纪都大了,有了各自的小孩,这些小孩们又唱起了叔叔阿姨的歌。”
对此,安娜也有同感。两年前,野孩子乐队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办了一场演出,她带着诺一和霓娜去听了。坐在台下听着当年的那些歌,她特别感慨,对身边的朋友说:“这就是我的青春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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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初拍下这些照片时,安娜为它们取名为“他们”。对安娜来说,“他们”是她在中国遇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一群人,也是让她决定留在中国的人。
后来,和她一起来北京交换的两个同学先后和乐队成员结婚生子,安娜觉得,“应该是上天有一些决定,让我们这一批人有如此大的缘分。”从那以后,她将“他们”改名叫作“我们”。
这些年,她把“我们”仔细分类后,整整齐齐地保存在一个盒子里。
2011年,野孩子乐队重组时去了北京演出,安娜也来了。演出结束后,一群人聊了一整晚,又像当年那样,一起吃了个早餐才各自散去。那天,安娜给了张玮玮一大堆照片,“你们就随便用吧。”张玮玮点点头,说:“用的话肯定署名。”安娜说,“署不署名都没关系,这些照片本来就是你们的。”
拿到那些照片后,张玮玮只拷贝了一份给张佺,谁要都没给。在他心里,这些照片记录下了他生命中最闪亮的日子,“特别珍贵,不能让它们四处流散”。每次媒体采访找他要照片,他都像护着宝贝似的,能少给就少给。
安娜的镜头中,张玮玮(后)们可以席地而歌的时光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怀旧的时候,张玮玮就放着野孩子的《走了》,在家里翻看那些照片。他发现,照片和歌词莫名的契合:“山上的花,你自己开,自己败,你就自己摇晃。路上的人,你自己走,自己唱,你就自己张望……看着那些照片,听着那些歌,回忆全都回来了。”
今年前段时间,策展人荣荣找到安娜,希望把那段承载着青春的黑白照片重新展示出来。策展时,安娜想到用歌词的形式来作为照片的图说,她需要找人帮她写中文的部分。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索的妻子杰西,“没有她就没有‘河酒吧’。”
小索走了之后,杰西没有再做音乐,也没有再婚。安娜找到她说,“这是你的故事,而且你在这个故事里是特别重要的人,你应该骄傲。”杰西很高兴。她们约了两三次,一边给照片写说明,一边回望着青春。
小索的妻子杰西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,©️安娜伊思·马田( Anaïs Martane)
影展的消息传出后,很多照片就在网上传开了。张玮玮一条都没有转发,“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,我真的觉得就特别珍贵。”看着那些照片,他和郭龙琢磨着,“咱们70岁的时候再看到这些照片又会是什么反应呢?”
影展开幕那天,小河来了,安娜看到他特别兴奋。小河说,我自己去看,这是我们的过去。
看完展览,小河说,“咱们一定要做一些事情,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事。”安娜也正有此意,她正策划着请小河,万晓利,张玮玮和郭龙在影廊办三场演出,在这里重新唱起那些青春的歌。
来参观展览的小河(左一)与安娜、诺一合影。 图/三影堂+3画廊
“这是安娜在我们这段生活中做得最重要,最好的一件事情。”张玮玮说,是命运的安排,让她从遥远的法国来到中国,“和我们一起度过那个时代,并且把那个时代留下。”
看着这些照片,安娜偶尔会感慨当年的难得。那时候,他们经常坐在张玮玮他们租房的小区门口,摆张小桌子,弄些吃的喝的,就地坐着弹琴唱歌,“现在不可能了,会有很多大妈跑过来说不行。”她说,“这个展览是一个美满的结局。大家还在做音乐,还很开心,依旧团结,没有妥协。”
这次展览中,安娜将“告别小索”当天拍摄的照片做了集中展出。图/三影堂+3画廊